2016年7月3日 星期日

維瑟爾的《夜》(1)

對於監禁在納粹集中營的受難者或倖存者而言,最殘酷的並非肉體的折磨或親情的拆散,而是人性的摧殘,以及靈魂的試煉。


我們的車廂總共卸除二十具屍體。不久後,火車重新上路,任數百名赤身裸體的孤零零之人散落在遍地是雪的波蘭原野上,無人為他們立墳。

我們不再領到食物,只靠吃雪過活,把雪充當麵包。白晝好像黑夜,黑夜則把它的殘渣留在我們的靈魂裡。火車緩緩前進,經常停留數小時再重新出發。雪依舊下個不停。我們日以繼夜躺著,一個疊一疊,不發一語。我們只剩凍僵的軀體,眼睛闔上,等待在下一站遺棄死屍。

十天十夜的旅程。我們有時穿越德國鄉鎮,通常都在大清早,正當工人前往工作的途中,他們會停住腳步,毫不訝異地目送我們。

有一天火車停下來時,一名工人從袋子掏出一塊麵包,把它扔到車廂裡,引起一陣混亂,十幾名飢民為了幾口麵包互相殘殺。德國工人很喜歡觀看這種表演。…

麵包掉在車廂裡,引發一場戰爭,大家你推我擠,互相踐踏、撕扯,猶如沒有束縛的禽獸,眼裡閃爍著兇殘的恨意。大家都變得身手矯健,牙齒與指甲都如利刃般尖銳。

一群工人和好奇的過客聚集在火車旁,他們大概從未見過載著這般貨物的列車。不久,麵包屑便飄散在車廂四處,觀眾們注視一群瘦如骷髏的人為了掙得一口麵包而相互殘殺。

一塊麵包掉入我們的車廂裡。我打算靜觀不動,自知缺乏足夠的力氣與十餘名發狂的男人纏鬥。我瞧見一位老人四肢趴爬在附近地上,他剛剛逃脫混亂的爭戰,一手貼著心臟。我起先以為他胸口挨了一拳,後來才明白:他把麵包藏在上衣底下。說時遲那時快,他急速取出麵包放入嘴裡。他的雙眸亮了起來,鬼臉般的微笑照亮他灰白的臉;但馬上消失無蹤。一個黑影出現在他身邊,撲向他,老人被痛毆一頓,大聲哭叫:「梅伊,我的小梅伊,你不認得我了?我是你父親…你弄傷我…你會殺死父親…我的麵包…也有你的份…也有你的份…」

他不支倒地,手裡仍緊緊抓著一小塊麵包。他本想放入嘴裡,但另一個黑影撲向他,把它搶走。在周遭的冷漠哩,老人喃喃自語,嘶啞喘氣,然後死去。他的兒子搜尋他的身上,拿走整塊麵包,正打算吞到嘴裡。但他來不及吞。兩個人看到他,跳過去搶,其他人也一起撲上去。當人群散開後,我身旁出現兩具緊緊相連的屍體:一對父子。

那年我十六歲。


摘自:埃利•維瑟爾(Elie Wiesel)著、陳蓁美譯,夜,納粹集中營回憶錄,左岸文化(新北市,201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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