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永遠也無法原諒自己。我也無法原諒全世界,無法原諒它把我逼到牆角,無法原諒它把我變成陌生人,無法原諒它喚醒我最底層也最原始的本能。 」
摘自:埃利•維瑟爾(Elie Wiesel)著、陳蓁美譯,《夜,納粹集中營回憶錄》,左岸文化(新北市,2011)
我們在外面待了五個小時,並領到湯。當我們被允許進入牢房時,我急跑到父親身旁:
「你吃了嗎?」
「沒有。」
「為什麼?」
「他們不給我們東西吃…他們說我們都是病人,遲早要死,給我們東西吃是糟蹋食物…我不行了…」
我把剩下的湯給他,但心裡卻很難受。我知道自己是心不甘情不願把湯讓給他。
跟艾里亞伍教士的兒子一樣,我也禁不住考驗。…
一個星期如斯過去。
「他是你父親?」獄長問我。
「是。」
「他病得很重。」
「醫生不想醫他。」
他看著我的眼睛:「醫生『沒法』醫他,你也一樣。」
他把毛茸茸的大手放在我肩上,又說:
「聽我的話,小子,別忘了你現在身在集中營。在這裡,人不為己天誅地滅,就算對父親都不能例外。在這裡,父親、手足、朋友都沒有意義。不管是生是死,只能想到自己。我給你一個良心的建議:別再把你的麵包和湯留給你老爸了,你是在自殺而已,你應該接收他的食物…」
我安安靜靜聽他把話說完。在我的內心深處,我知道他是對的,但我不敢承認。現在要拯救你老爸已為時太晚,你大可吃兩份麵包、兩份湯…
這個想法雖然僅僅歷時不到一秒鐘,但我仍充滿罪惡感。我趕緊領湯,帶給父親喝,但他不想要湯,只想喝水…
現在四周陷入寂靜裡,偶爾出現幾聲呻吟。SS(Schutz Staffel,意指禁衛隊。是成立於1925年的納粹組織。)在牢房前發號施令,一名軍官從床前經過。父親苦苦哀求:
「兒子,水…我好熱…我的肚子…」
「安靜點。」軍官怒斥。
「埃利澤,」父親繼續哀求,「水…」
軍官走近他,吼著要他住嘴,但是父親聽不進他的話,他繼續叫我,軍官拿起棍子往他的頭重重敲了一下。
我一動也不動。我很害怕,我的身體害怕挨揍,怕下次就輪到我的頭。
父親又喘著氣,叫著我的名字:「埃利澤…」
我看到他抽抽噎噎喘息,但我靜止不動。
點名結束後我走下床,看到他顫抖的雙唇仍喃喃低語。我俯在他身邊超過一個鐘頭,凝視著他,想把他血跡斑斑的破碎臉孔烙印進心裡。
然後,我必須去睡了。我爬回上鋪時,父親仍有一絲氣息。那天是1945年1月28日。
我在1月29日的黎明醒來。父親的床已經躺著另一位病人。他們應該是在黎明前把父親送到焚化爐,當時他也許還在喘息…
他的墳上沒有禱詞,也沒人點燃燭火為他哀悼。他的最後一句話是我的名字,他呼喚我,我卻沒有回答他。
我沒有哭,無法哭泣讓我很難受,但是我已經沒有淚水。在我心深處,如果我還能在自己軟弱的意識底層挖掘,或許找到的東西會是:終於自由!…
摘自:埃利•維瑟爾(Elie Wiesel)著、陳蓁美譯,《夜,納粹集中營回憶錄》,左岸文化(新北市,2011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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