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當回想起自己的童年,我腦子裡便浮起一層黃色:琉璃瓦頂是黃的,轎子是黃的,椅墊子是黃的,衣服帽子的裡面,腰上繫的帶子、吃飯喝茶的瓷製碗碟、包蓋稀飯鍋子的棉套、裹書的包袱皮、窗簾、馬韁…無一不是黃的。這種獨家占有的所謂明黃色,從小把唯我獨尊的自我意識埋進了我的心底,給了我與眾不同的「天性」。
溥儀在退位之後,根據「清室優待條件」可以「暫居宮禁」。
「優待條件」裡所說的「暫居宮禁」,沒規定具體期限。紫禁城裡除了三大殿劃歸民國之外,其餘地方全屬「宮禁」範圍。我在這塊小天地裏一直住到民國十三年被國民軍驅逐的時候,度過了人世間最荒謬的少年時代。其所以荒謬,就在於中華號稱為民國,人類進入了二十世紀,而我仍然過著原封未動的帝王生活,呼吸著十九世紀遺下的灰塵。
復辟—用紫禁城裏的話說,也叫做「恢復祖業」,用遺老和舊臣們的話說,這是「光復故物」、「還政於清」,這種活動並不始於盡人皆知的「丁巳事件」。也並不終於民國十三年被揭發過的「甲子陰謀」。可以說從頒布退位詔起到「滿洲帝國」成立止,沒有一天停頓過。起初是我被大人指導著去扮演我的角色,後來便是憑著自己的階級本能去活動。
在我少年時期,給我直接指導的是師傅們,在他們的背後,自然還有內務府大臣們,以及內務府大臣世續商得民國總統同意,請來照料皇室的「王爺」(他們這樣稱呼我的父親)。這些人的內心熱情,並不弱於任何紫禁城外的人,但是後來我逐漸地明白,實現復辟理想的實際力量並不在他們身上,連他們自己也明白這一點。說起來滑稽,但的確是事實:紫禁城的希望是放在取代大清而統治天下的新貴們身上的。第一個被寄託這樣幻想的人,卻是引起紫禁城忿忿之聲的袁世凱大總統。…直到民國四年,總統府的美國顧問古德諾發表了一篇文章,說共和制不適中國國情,繼而又有「籌安會」出現,主張推袁世凱為中華帝國的皇帝,這才掃清了滿天疑雲,使人們明白了袁世凱要復的是什麼辟。
到了丁巳年(民國六年)張勳進宮請安,開始出現了復辟高潮。
陽曆五月十三這天,還是在毓慶宮,陳寶琛、梁鼎芬和朱益藩三位師傅一起出現,面色都十分莊嚴,還是陳師傅先開的口:「張勳一早就來了…」「他又來請安啦?」「不是請安,是萬世俱備,一切妥貼,來擁戴皇上復位聽政,大清復辟啦!」他看見我在發怔,趕緊說:「請皇上務要答應張勳。這是為民請命,天與人歸…」
我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喜事弄得昏昏然。我呆呆地看著陳師傅,希望他多說幾句,讓我明白該怎麼當這個「真皇帝」。
「用不著和張勳說多少話,答應他就是了。」陳師傅胸有成竹地說,「不過不要立刻答應,先推辭,最後再說:既然如此,就勉為其難吧。」
我回到養心殿,又召見了張勳。這次張勳說的和他的奏請復辟摺上寫的差不多,只不過不像奏摺說的那麼斯文就是了。
「隆裕皇太后不忍為了一姓的尊榮,讓百姓遭殃,才下詔辦了共和。誰知辦的民不聊生…共和不合咱的國情,只有皇上復位,萬民才能得救。…」
聽他唸叨完了。我說:「我年齡太小,無才無德,當不了如此大任。」他誇了我一頓,又把康熙皇帝六歲做皇帝的故事唸叨一遍。聽他叨叨著,我忽然想起了一個問題:「那個大總統怎麼辦呢?給他優待還是怎麼著?」「黎元洪奏請讓他自家退位,皇上准他的奏請就行了。」「唔…」我雖然還不明白,心想反正師傅們必是商議好了,現在我該結束這次召見了,就說:「既然如此我勉為其難吧!」於是我就又算是「大清帝國」的皇帝了。
摘自:愛新覺羅‧溥儀,《我的前半生》(台北:遠景,1988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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