據老北京人回憶當時北京街上的情形說:那天早晨,警察忽然叫各戶懸掛龍旗,居民們沒辦法,只得用紙糊的旗子來應付;接著,幾年沒看見的清朝袍掛在街上出現了,一個一個好像從棺材裡面跑出來的人物;報館出了復辟消息的號外,售價比日報還貴。在這種奇觀異景中,到處可以聽見報販叫賣「宣統上諭」的聲音:「六個子兒買古董咧!這玩意過不了幾天就變古董,六個大銅子兒買件古董可不貴咧!」
這時前門外有些鋪子的生意也大為興隆。一種是成衣鋪,趕製龍旗發賣;一種是估衣鋪,清朝袍掛成了剛封了官的遺老們爭購的暢銷貨;另一種是做戲裝道具的,紛紛有人去央求用馬尾給做假髮辮。我還記得,在那些日子裏,紫禁城裡袍袍褂褂翎翎頂頂,人們腦後都拖著一條辮子。後來討逆軍打進北京城,又到處可以撿到丟棄的真辮子,據說這是張勳的辮子兵為了逃命,剪下來扔掉的。
假如那些進出紫禁城的人,略有一點兒像報販那樣的眼光,能預料到關於辮子和上諭的命運,他們在開頭那幾天就不會那樣地快活了。
復辟的開頭幾天,我每天一半時間在毓慶宮裡。唸書是停了,不過師傅們是一定要見的,因為每樣事都要聽師傅們的指導。其餘半天的時間,是看看待發的上諭和「內閣官報」,接受人們的叩拜,或者照舊去欣賞螞蟻倒窩,叫上駟院太監把養的駱駝放出來玩玩。這種生活過不了四五天,宮中掉下了討逆軍飛機的炸彈,局面就完全變了,磕頭的不來了,上諭沒有了,大多數的議政大臣們沒有了影子,紛紛東逃西散,最後只剩下王世珍和陳寶琛。飛機空襲那天,我正在書房裡和老師們說話,聽見了飛機聲和從來沒聽見過的爆炸聲,嚇得我渾身發抖,師傅們也是面無人色,在一片混亂中,太監們簇擁著我趕忙回到養心殿,好像只有睡覺的地方才最安全。太妃們的情形更加狼狽,有的躲進臥室的角落裡,有的鑽到桌子底下。當時各宮人聲噪雜,亂成幾團。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出現空襲,內戰史上第一次使用中國空軍。如果第一次的防空情形也值得說一下的話,那就是:各人躲到各人的臥室裡,把廊子裡的竹簾子(即雨搭)全放下來—根據太監和護軍的知識,這就是最聰明的措施了。幸虧那次討逆軍的飛機並不是真幹,不過是恐嚇了一下,只扔下三個尺把長的小炸彈。這三個炸彈一個落在隆宗門外,炸傷了抬「二人肩輿」的轎夫一名,一個落在御花園裡的水池裡,炸壞了水池子的一角,第三個落在西長街隆福門的瓦檐上,沒有炸,把聚在那裏賭錢的太監們嚇了個半死。
給張作霖發出上諭的第二天,紫禁城裡聽到了迫近的槍砲聲,王世珍和陳寶琛都不來了,宮內宮外失掉了一切聯繫。後來,槍砲聲稀疏下來,奏事處太監傳來了「護軍統領」毓狄稟報的消息:「奏上老爺子,張勳的軍隊打了勝仗,段祺瑞的軍隊全敗下去了!」這個消息也傳到了太妃那裡。說話之間,外邊的槍砲聲完全沒有了,這一來,個個眉開眼笑,太監們的鬼話都來了,說關老爺騎的赤兔馬身上出了汗,可見關帝顯聖保過駕,張勳才打敗了段祺瑞。我聽了,忙到了關老爺那裡,摸了摸他那個木雕的座騎,卻是乾巴巴的。還有個太監說,今早上,他聽見養心殿西暖閣後面有叮叮噹噹的盔甲聲音,這必是關帝去拿那把青龍偃月刀。聽了這些話,太妃和我都到欽安殿叩了頭。這天晚上大家睡了一個安穩覺,第二天一清早,內務府報來了真的消息:「張勳已經逃到荷蘭使館去了!…」
我的父親和陳寶琛在這時出現了。他們的臉色發灰,垂頭喪氣。我看了他們擬好的退位詔書,又害怕又悲傷,不由得放聲大哭。
摘自:愛新覺羅‧溥儀,《我的前半生》(台北:遠景,1988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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