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9年10月15日 星期四

從《裨海紀遊》看見清領初期的台灣—艱險危殆的生活

從台灣府城到這裡,一共在大熱天裡走了二十天,其中行程加倍的有四天四夜。度過大小溪流九十六條;至於深溝、大坑、高聳土坡、陡峭懸崖,往下走好像要翻覆,往上看壁立如刀削的情況,算都算不清。走在平地上,眼中所看到的全都是長得非常茂密的野草,又硬又高的草叢比頭頂還高;柔軟些的拂過肩膀。車子走在當中,就像在地底下一樣。草葉的末梢割傷臉和脖子,蚊子蒼蠅隨著附上肌膚叮咬吸吮,像餓極了的老鷹猛虎,趕都趕不走。大太陽又在頭頂曬著,脖子、被上的肌膚好像要裂開來,這些就已經是人事間少有的苦頭了。


到達目的地之後,茅屋四面牆壁原該是用磚瓦蓋的,卻都以茅草替代,因而強勁如箭的風從四面吹進,躺下來一直都能看到天空。床鋪上還長青草,才拔掉立刻又長出來。下雨時,屋內像鬧水災;雨停後鞋子浮到床上,這情況整整有十天。蟬鳴和螻蛄叫聲不斷在床下激烈的響,潮水則經常漲到台階前面。


一出門,野草高過肩膀,老樹枝幹糾纏盤結的樣子沒法形容;這當中又長滿了令人討厭的竹子,以致於近在咫尺也看不到東西。還有脖子長了瘤的毒蛇(應該是眼鏡蛇),晚上在枕邊「閣閣」的叫,有時聲音像牛打鼾,這種蛇有辦法吞得下鹿;1小蛇會追人,速度快得像箭一樣。大門之外,晚上不敢出去。海風怒號,天地間所有的孔竅都發聲回應,以致於山林溪谷都受到震撼,房子和床鋪好像要倒塌的樣子。半夜的猴子叫得像鬼哭的聲音。在微弱的燭光下,與得了怪病而病危的人隔床相處。這種情況,同從前蘇武被拘留於人煙稀少的塞外、文天祥被關在卑濕的牢中相比,究竟如何?柳宗元曾說:「播州(今貴州遵義)不是人住的。」假如他知道有這麼個地方,就會把播州當成天堂了。


我剛到的那天晚上,遠隔著河的水道南面,有打魚人搭建了工寮,堆起布匹當枕頭躺著休息。到了半夜,從寮外射進來一隻箭,穿透了枕邊二十八層的布,還好沒射到頭,他沒驚醒還繼續睡,接著一箭射來貫穿手臂。同伴們追捕兇手沒抓到,檢視那隻箭,發現是未開化原住民射鹿用的。另外,又有附近部落的原住民在路上被殺,這都是在幾天內發生的。我住的茅屋附近沒有人煙,經常看到原住民在茂密的草叢中進出,不知道是從哪來的,如果半夜有箭射來的話,怎讓人不擔心呢?


像這個地方,可說是處處有危險,時時要面對死亡!我的身體又不是鐵鑄石雕的,體力還比不上一隻小黑鼠;而且年紀已經不小了,家裡還有老母親,怎麼就忘了該小心在意,而長期待在這充滿危險和死亡的地方呢?不過是因為個性剛強堅毅,只知道前進不會後退,不管是幫別人或為自己辦事,都必須做出個結果才行。更何況這輩子所經歷的危險、碰到的困難,又何止這一件?如今老了,怎能因為一個羞慚的念頭,事情做一半就停止,向解體一樣的失去一貫的自我呢?而且生病的人已經離開了,沒病的又因為怕得病而走了,那要靠誰來完成這件工作呢?與其現在提早離開,不如當初就別來!當時又有誰能強迫我呢?如今既然來了,還計較些什麼?心意志向一貫篤定,精神氣概自然端正,不但山魈鬼怪為之屈服,而且病魔也遠遠避到三千里外去。


何況我本來就因為是喜歡旅遊才來的,我曾說:「要探訪奇景遊歷名勝的話,就別怕路難走;遊覽的地方不夠險峻就不會有奇景,旅途平順就沒有樂趣。」當年李白登上華山落雁峰,說:「可惜沒帶謝朓(南朝詩人)的驚人詩句來,想不出恰當的描寫詞藻,只能搔首問天而已。」韓愈登上華山頂峰,感動得不肯回去,痛哭寫信和家人訣別,華陰縣令用盡辦法,才勸得他下山。這都是好旅遊成癖的例子。我雖不敢高攀比附古人,但這一趟所經歷的,應該會讓韓愈、李白加倍羨慕才對。況且能看到傳說中的蓬萊仙島,可掬起阻隔求仙路程的弱水,假使讓沉迷於神仙的秦始皇、漢武帝聽到了,不也會提起衣裳跑來,唯恐落後了吧?


注一:楊龢之注:這種「癭項」的怪蛇應該是台灣眼鏡蛇,不過牠不可能「閣閣」叫,也許郁永河在晚上聽到蛙鳴的同時又看到蛇,因而弄混。另外,台灣原生蛇類中最大的錦蛇可長達三米以上,或可能吞得下山羌或小鹿,但眼鏡蛇是辦不到的。


 


原文:


自臺郡至此,計觸暑行二十日,兼馳凡四晝夜,涉大小溪九十有六;若深溝巨壑,峻坂陡崖,馳下如覆、仰上如削者,蓋不可勝數。平原一望,罔非茂草,勁者覆頂,弱者蔽肩,車馳其中,如在地底,草梢割面破項,文蚋蒼蠅吮咂肌體,如飢鷹惡虎,撲逐不去。炎日又曝之,項背欲裂,已極人世勞瘁。既至,草廬中,四壁陶瓦,悉茅為之,四面風入如射,臥恆見天。青草上榻,旋拔旋生。雨至,室中如洪流,一雨過,屐而升榻者凡十日。蟬琴蚓笛,時沸榻下,階前潮汐時至。出戶,草沒肩,古木樛結,不可名狀;惡竹叢生其間,咫尺不能見物。蝮蛇癭項者,夜閣閣鳴枕畔,有時鼾聲如牛,力可吞鹿;小蛇逐人,疾如飛矢,戶閾之外,暮不敢出。海風怒號,萬籟響答,林谷震撼,屋榻欲傾。夜半猿啼,如鬼哭聲,一燈熒熒,與鬼病垂危者聯榻共處。以視子卿絕塞、信國沮洳為何如?柳子厚云:「播州非人所居」;令子厚知有此境,視播州天上矣。余至之夜,有漁人結寮港南者,與余居遙隔一水,纍布藉枕而臥;夜半,矢從外入,穿枕上布二十八扎,幸不傷腦,猶在夢鄉,而一矢又入,遂貫其臂,同侶逐賊不獲,視其矢,則土番射鹿物也。又有社人被殺於途,皆數日間事。余草廬在無人之境,時見茂草中有番人出入,莫察所從來;深夜勁矢,寧無戒心?若此地者,蓋在在危機,刻刻死亡矣!余身非金石,力不勝鼷鼠;況以斑白之年,高堂有母,寧遂忘臨履之戒,以久處危亡之地乎?良以剛毅之性,有進無退,謀人謀己,務期克濟;況生平歷險遭艱,悉止一事?今老矣!肯以一念之恧,事半中輟,嗒然遂失其故我耶?且病者去矣,而不病者又以畏病畏危去,將誰與峻所事?與其今日早去,何如前日不來?疇其能余迫?今既來矣,遑惜其他?心志素定,神氣自正,匪直山鬼降心,二豎且遠避百舍。且余固以嗜遊來,余嘗謂:「探奇攬勝者,毋畏惡趣;遊不險不奇,趣不惡不快。」太白登華山,恨不攜謝朓驚人句,搔首問天;昌黎登華嶽絕頂,痛哭投書與家人別,華陰令百計取之,迺得下,皆以嗜遊癖者也。余雖不敢仰希前哲,然茲行所歷,當令昌黎、太白增羨。況蓬萊在望,弱水可掬,藉令祖龍、漢武聞之,不將褰裳恐後乎?


 


資料來源:郁永河原著,楊龢之譯注,《遇見三百年前的台灣:裨海紀遊》(台北市:圓神,2004)。郁永河,《裨海紀遊》,台灣歷史文獻叢刊(台灣省文獻委員會,1996


 



  • 留言者: 劉宜軒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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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日期: 2010-04-20 20:56:27

老師~~~你ㄉ文史作業網沒法回想啊~~~~~~~~~~~~


 


[版主回覆04/21/2010 08:21:59]直接留在這裡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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